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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远 | 愿每一个人的努力都不被时代辜负

2016-05-20 关山远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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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层日趋固化,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共同的痛点,非大智慧大手笔大担当不能破解。但正如罗曼·罗兰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电视剧《欢乐颂》(来源:网络)

文 | 关山远

  电视剧《欢乐颂》正在热播,住在“魔都”欢乐颂小区22楼的五个女孩,出身各不相同,有富豪之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有出身平凡的小城姑娘和来自贫寒之家的“胡同公主”。按常理这是大学女生宿舍才会出现的现象,工作后她们不会住在一起的。但导演不这么安排,又怎么出戏呢?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而戏剧的冲突是在高度集中的时间和空间里展开,人们看着《欢乐颂》,感慨着人世间可怕的社会阶层固化。

  雄心或者野心,努力或者挣扎,梦想或者幻觉,能够飞越藩篱,实现梦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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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不久前,科幻作家郝景芳的中篇小说《折叠北京》入围美国第74届雨果奖。《折叠北京》设定的在未来某个时间,最大的科幻点,是把平面上一环套着一环、环环展开的北京,变成了一个分为三层的立体空间,不同的人占据了不同的空间,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着每个48小时周期。第三空间是底层工人,第二空间是中产白领,第一空间则是掌控着巨大资源的“社会精英”。从一个空间到另外一个空间,并不容易,小说主人公老刀,是一个生活在第三空间的垃圾处理工人,他为了赚笔外快给人送信,从第三空间到了第二空间,又来到了第一空间,之后带着第一空间的回信又回去了,他看到了不同身份的人的生活(或生存)方式。小说结尾,老刀攥着赚的这笔钱,看着自己捡来养着的弃婴,谋划着送她上一个好点儿的幼儿园。

  这个弃婴取名“糖糖”。但是,读完这篇科幻小说,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反乌托邦”是科幻作品的一大主题,说的都是阶层日益固化之后,阶层之间出现物理意义的完全隔离,好莱坞拍过很多类似的电影,比如《逆世界》,比如《雪国列车》,比如《饥饿游戏》。如果说这几部电影隔绝在不同空间的人们还能通过打打杀杀或者卿卿我我得以相会,而马特·达蒙主演的电影《极乐空间》,不同阶层的人则被浩瀚的太空所阻隔。在这部电影中,绝望的人们生存在废料成堆、环境恶化的地球上,而富人们则生活在外太空的人造星球“极乐空间”,一个三公里宽、直径六十公里的圆环,大约居住着50万人,彼处无污染纯生态,地广人稀,宛若天堂,最神奇的是家家都拥有一台医疗机,包治百病,甚至能起死回生。但这个人造星球高悬太空,穷人们若想偷渡,飞船会在半空中被击落,即使能降落,擅闯者也会被迅速逮捕,遣送回地球。

  《极乐空间》故事背景设定在2159年的未来世界,马特·达蒙饰演的主人公因遭受强烈辐射,只剩下五天生命,只能到“极乐世界”治疗才有生存希望,恰好与他青梅竹马却嫁给别人的女主角的女儿也得了绝症,再加上黑帮头子,一群人乘飞船偷渡,为了活命,也为了救人,他与“极乐空间”的武装人员展开一场大厮杀……

  科幻作品所展现的丰富想象力,不仅仅是对美好的向往,对未知的探索,还有对现实可能恶化的深深的恐惧。《极乐空间》电影开始时,男主角还是个孩子,遥望着太空中的那个圆环,他许下愿望:“我要去极乐空间!”他长大后,发现自己挣扎于命运的陷阱,被底层生活无情碾压,“极乐空间”那般遥不可及。这实质上是无数小人物的真实命运,辛苦活着,很难再上一个台阶,儿时的宏愿,愈发渺茫。无力感,挫败感,还有不甘心,融汇成满满的负能量。当然,《极乐空间》这部电影有一个正能量的结尾,男主角牺牲自我打败坏蛋拯救了地球人,无数的医疗机被运到地球,救助病患,蓬头垢面的孩子们奔走相告:极乐空间是我们的了!

  神奇的“医疗机”,寓意着在阶层固化背景下无法得到公平分配的社会资源。BBC从1964年开始拍摄一部纪录片《7 UP》(意为“7岁起”),片中访问了14个在英国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7岁小孩,有的是来自孤儿院的孤儿,有的是上层社会家庭的孩子,谈谈他们的生活和梦想,此后,每7年回去重访那些长大了的小孩,直到他们49岁。这看似是一个见证命运变化乃至改变的令人激动的实践,但人们预料中的高潮并未到来,40余年跟踪拍摄结果证明:阶层对人生命运的影响是如此的深刻,富人孩子基本不会偏离精英社会的培养期望,穷人孩子仍然无法脱离底层社会的命运——幸好,有一位孩子是命运的漏网之鱼,穷人的儿子,长大后成了教授。

  很多人看完这部纪录片,总忍不住再看一次开头,开头的时候,7岁的孩子们,正面对镜头倾诉他们的梦想畅想他们的未来。那一瞬间,让人恍恍惚惚,如同从一场梦中醒来。


苏秦六国封相(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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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多年前,农家子弟苏秦回到洛阳郊区的家,身上叮叮咣咣佩带着六国相印,风光无限。家人都匍匐在地,不敢仰视,跟上一回他回家的情形比,天壤之别。那一次他刚刚结束求学生涯,穷困潦倒,家里没人瞧得起他,包括他的老婆。这种赤裸裸的蔑视,反而成了苏秦奋斗的动力,“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学成后开启了游说天下、纵横捭阖的辉煌之路。如今载誉归来,苏秦好一番感慨啊:同样的一个人,富贵了,亲戚敬畏;贫贱时,连亲戚都轻视,更不必说一般人了……他甚至有些感谢自己的贫贱出身了,“假使我当初在洛阳有二顷良田,肯定安于现状,又怎能像今天这样佩带六国相印呢!”

  人的进取心,对美好的追求,为改变命运所做的努力……一言以蔽之,“人往高处走”,是人类社会得以延续发展的重要动力。不管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皆是小人物朝着人生目标不断奋斗的呐喊。

  但就像《极乐空间》片头那个孩子的宏愿,挣脱自己的出身限制,跻身一个更高的阶层,很难很难。取决于自身的努力情况,取决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取决于机缘。1892年,26岁的罗曼·罗兰与巴黎名教授勃莱亚之女克洛蒂尔特结婚,此时的罗曼·罗兰距离他成为著名作家还有一段漫长时间,一个出身平凡的小镇青年,却娶了一位阔小姐兼著名交际花,这场婚礼一度轰动巴黎。这段婚姻持续了9年时间,穷书生罗曼·罗兰始终未能跨越他与妻子之间的鸿沟,最终离婚。从他离婚后开始写作的长篇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可以看出他当年的沮丧与愤懑。

  所谓“门当户对”,实质是阶层固化在爱情婚姻上的折射,郭靖与黄蓉的故事,更多存在于成人的童话之中。很多人并不甘心,但若干年后回首,却有“感谢当年不娶(嫁)之恩”的感慨。诚如罗曼·罗兰所言:“累累的创伤,就是生命给你的最好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一步。”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约翰终其一生,都在与来自“自命高贵”阶层的傲慢与偏见作斗争。约翰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得到公爵的欣赏与重用,但他随即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公爵大人“豢养的珍禽异兽”。在很小的年龄,约翰就感觉到人生的不平等,纵然是“莫扎特再世”,但要想成功,却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如同当今一篇网文的题目《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但这种相对而坐喝咖啡,同一壶咖啡,味道又是一样吗?在著名的美国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那个曾经的穷小子盖茨比,坚信自己深爱的姑娘黛茜是因为金钱投入到一个纨绔子弟的怀抱,他立志要成为富翁,他成功了,在黛茜府邸的对面建造起了一幢大厦,挥金如土,彻夜笙箫,一心想引起黛茜的注意,挽回失去的爱情。但结局很无情:穷小子纵然靠着灰色生意的逆袭完成了财富积累,也并不能进入他心仪女孩所在的上流社会——他到死,都没有发现黛茜脸上嘲弄的微笑。

  在今天,很多在城市奋斗成功的农家子弟,还被安了个蔑称“凤凰男”。


刘裕传(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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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秦在他的时代能够成功,殊为不易。那时的官职都基本是世袭的,是世家子弟的天下。尤其是魏晋以来,掌管选拔士人的官员,均被各个州郡的“著姓士族”所垄断,也就是说他们垄断了从中央到地方的组织部门,任命官员,只看家世,所以只选世家子弟,至于是不是有本事,品德是否高尚,完全走过场了。此后400年,社会底层向上流动的渠道完全被堵塞,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社会因此动荡不安。

  这400年灰暗的历史中,也有些许光芒四射的时刻。刘裕,东晋的终结者,也是门阀政治的终结者。

  这是个贫寒出身的传奇人物,其赫赫军功,完全能够在中国历史上排到前几位,他自身悍勇,又指挥有方,擅长以少胜多。辛弃疾有词云:“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说的就是刘裕。他生下来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家里穷得连请乳母的钱都没有,差点沦为弃婴,他小名“寄奴”,就是这段苦难童年的铭记。他慢慢长大了,靠砍柴、种地、打鱼和卖草鞋为生,因为穷,遭乡里贱视,直到从军后,才一步一步奋斗成功。公元420年灭掉东晋,建立南朝第一个朝代刘宋政权。

  刘裕在历史上的口碑很好,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船山就评价他是汉以后唐以前的历史中一位非常有作为的皇帝,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初唐的唐太宗李世民,与刘裕堪称中国古代历史上打破阶层固化的“双子星”。

  完善健全隋朝确立的科举取士制度,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让大批天下寒士能够通过科举被选拔上来,打开下层上升通道,堪称唐太宗泽被后世千年最大的德政。那些门阀士族子弟,不读书而仅仅凭祖荫就能为高官的格局被打破。身份低微或家境贫寒之士人,如原来地位最低的从事手工业和商业贸易者子弟,毫无背景的小胥吏,来自西域经商的胡人,归顺的鲜卑族、南越族,只要努力学成,德才兼备,知书达理,就能参加科举考试升上来。  

  门阀士族子弟也不得不开始读书做学问了,“官二代”“富二代”失去了傲骄的本钱,变得低调起来,高调的是李白这种人。阶层固化被打破后,社会各阶层人士凭能力充分流动,整个社会进入良性循环,极大激发了全民创造力,社会风气也随之一变,朴实壮健,积极进取,所谓大唐风范。

  这个历史场景,注定不朽:唐太宗李世民看见新科进士从考场中鱼贯而出时,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电影《高考1977》(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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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电影《高考1977》中,那群穿着深色衣裳的中国青年,欢呼奔走于旷野的场景,也是中国历史上灿烂夺目的亮色。

  好的制度设计,能够给整个社会带来活力,给这个社会中每个个体以希望。在这里推荐一部很好的巴西电影《第二个妈妈》,说的是长年离开家乡在城里富人家做女仆的妈妈瓦尔,与十多年没见的女儿杰西卡修复关系的故事。

  这部电影叙事很平静,平静中却有巨大的力量。贯穿电影的游泳池,是一个关乎阶层的隐喻。在瓦尔眼中,虽然她服侍这一家老小十几年,但这一池碧水,却是她的禁区;但杰西卡却不管这么多,她在主人儿子的邀请下,半推半就地进了泳池嬉水。这一幕震惊了母亲,也直接导致了与女主人矛盾的爆发。后者以泳池中掉进了老鼠为由,要求换水清洗,此时恰好传来了杰西卡考上大学的消息。夜深人静的时候,瓦尔第一次下到泳池,她一边用脚撩水,一边拨通了女儿的电话,让女儿听水声,让女儿猜她在哪里……她笑得那般开心,而观众此时已泪眼蒙眬。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这一幕也曾在中国大地上频频发生,尘埃一般贫贱与绝望的父母,因为子女考上大学,重新定义了生命的意义。


放羊的孩子(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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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段子说,城里人看到山里娃放羊,问他放羊干吗,回答说:“攒钱。”“攒钱干吗?”“娶媳妇。”“娶媳妇干吗?”“生娃。”“生娃干吗?”“放羊。”

  其实,这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段子。攒钱为什么不去读书呢?或者生了娃为什么不让他去读书呢?残忍却真实的回答可能是:读完书,还是放羊。新华社高级记者刘健写过一篇报道《新群体——聚焦大学生农民工》,说的是这些年来,一些农村学子上了大学,付出不菲的学费、宝贵的青春,四年后,却在就业市场处处碰壁,最终又被打回原形,加入农民工就业大军。这种不甘、痛楚与无奈,又岂止属于那些大学生农民工和他的亲人?

  农民工大学生群体之出现,实质是农村籍三本或专科毕业生的就业困境。当大学从精英教育转为大众教育,考上名校成为考生和家长的重中之重,名牌大学中的农村学子比例,也成为社会关注焦点。贫寒子弟上名校难,远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华尔街日报》资深记者丹尼尔·金有一本著作《大学潜规则:谁能优先进入美国顶尖大学》,披露许多让人震撼的事例:在美国,世家子弟往往能够凭借显赫的家世,作为排名最后的申请者而被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优先录取;杰出优秀的亚裔学生则被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等“常春藤”名校一一拒绝。

  阶层日趋固化,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共同的痛点,非大智慧大手笔大担当不能破解。但正如罗曼·罗兰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在中国,虽然当今农村“读书无用论”沉渣泛起,但农村学子对知识的向往,对大学的向往,并不会止步于简单的一笔经济账。刘健写了他们的痛楚,也写了他们的希望,他们虽然是农民工,但毕竟是大学生农民工,是走向现代化的中国不可缺少的高素质劳动力,因为他们的努力与梦想,国家才会进步。

  希望他们的孩子,不再是大学生农民工。希望放羊娃的孩子,不再放羊。希望历史能够记住他们的努力与挣扎、失落与梦想,希望他们,不被这个时代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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